这是一个来自两千多年前的神异传说,说秦始皇巡游东南时,欲在海边题字留念,但一不小心,笔墨袋掉进了海里……那袋子飘落茫茫大海后,顷刻就化作了一枚鱼儿,悠悠然向深海游去。
那枚游走的鱼就是我们今天的墨鱼,它的形状酷似一只笔墨袋,两根长长的触须就犹如袋子的背带。
墨鱼,亦称目鱼、乌贼、墨斗鱼、算袋鱼等。在浩瀚的东海,它像鱼儿一样遨游,但它其实并不是鱼类,而是一种贝类,只不过它的贝壳已经退化,变成了白色的内骨骼。
过去,每年春夏之交,大批墨鱼随温暖的洋流到龙门岛海域产仔。从立夏到夏至,是墨鱼最多、体态最丰腴时,这也就形成了传统的东海墨鱼汛。家乡渔民捕墨鱼呢,就到龙门外岛搭个草棚,在岛礁四周置放竹篾编织的“墨鱼笼”,坐等墨鱼自己钻进来。墨鱼旺发时,一个笼子一天能诱捕到几十个,但墨鱼笼常附着许多墨鱼仔,会破坏墨鱼的正常繁殖,现这种危害海洋生物资源的捕捞方式,已被禁止。
小时候,我所见的墨鱼还是非常多的。五六月间,大人们常常彻夜剖墨鱼,他们一边剖,一边用海水清洗墨鱼身上的墨乌。因为是海水清洗,所以晒干后的墨鱼干上面便布满了晶莹的,好看的白色盐花。
我认为墨鱼干要比鲜墨来的好吃。儿时嘴馋,常常趁大人不注意,和小伙伴偷偷地拿一只墨鱼干,放在灶火里烤着吃。我们把烤熟的墨鱼干一丝丝的撕开来咀嚼,香味充盈嘴里,渗入肠胃,这味道,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。
我们还将剖墨鱼时取下来的白色墨鱼骨收集起来卖钱,因为这是一味中药,叫海螵蛸。家里的老人也会在厨房里存放一枚墨鱼骨,如果不慎割伤手指,就用刀刮下一些骨粉,洒在伤口上可以止血。而更多的时候,我们是把墨鱼骨当作粉笔,在石板地上画格子走棋或者写字,这也为我贫乏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。
记得那会,大人在剖墨鱼时,还把墨鱼身上一些乳白色的,形状各异的“墨鱼双”取出来,放到一起。“墨鱼双”其实是雌墨鱼身上的墨鱼仔,在古代又叫“鱁鮧”,历来都被认为是很好吃的东西。比如北宋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中说:“宋明帝好食蜜渍鱁鮧,一食数升,鱁鮧乃今之乌贼肠也。”可见充满乡土味的“墨鱼双”,是一种流传久远的美食。
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记有一道菜叫“乌鱼蛋汤”,他写道:“乌鱼蛋最鲜,最难服事,须用水滚透,撤沙去臊,再加鸡汤蘑菇煨烂”。“乌鱼蛋”就是我们本地俗称的墨鱼双。制作此菜时,须先将墨鱼双随冷水大火煮沸后,放入凉水中过凉,以达到去腥的目的;然后再取鸡汤、香菇,与墨鱼双一起煨烂。
像袁枚这样吃墨鱼双,我觉得太过精致、繁琐,以前我们海边人哪消受得起那么多的柴火,更不用说鸡汤炖煨了。按我们家乡的吃法,最常见的是在饭镬里隔水炖上一碗鲜嫩的墨鱼双,以用来下饭,但往往是一次吃不完,下一顿又接着炖,结果越炖越香。
在那时的墨鱼旺季,大人们除了剖墨鱼,晒墨鱼干,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,就是摊“墨鱼饼”。墨鱼饼,望文生义,大家会以为是墨鱼做的,其实不然,墨鱼饼是以墨鱼仔双为原料做成的。它的做法源于福建客家,方法是把墨鱼仔双捏碎,再和上一点面粉,揉捏成团,然后在锅里摊煎成饼状,以慢火双面翻煎。
刚煎好的墨鱼饼,滚烫且香气四溢,它有些边角是脆黄的,这是我们小孩子的最爱,我常会扯一块下来解馋,越嚼越香,且越嚼口中越有一股刚刷过牙似的清新。
墨鱼饼做好后,还要晾晒,只有晒干了,变成硬硬的满月似的一张,才能长久贮存。旧时本地渔村有把墨鱼饼晒干久藏作药的习惯,因为它有清热退火之功效。
至于墨鱼饼做菜,挺简单,只要切成条状,就能炒出许多花样来。墨鱼饼是我们家乡的家常菜,可与芹菜、青椒、白菜梗,或再加黑木耳热炒。当然墨鱼饼也可煲汤,单味为墨鱼饼加花菜,双味为墨鱼饼与排骨合煲,都鲜嫩可口。
墨鱼身上唯一让人感到不适的,可能就是它墨囊内的“墨乌”了。吃墨鱼时,常会把我们的嘴唇染得黑黑。但关于墨乌,它有一个我们现代人不为所知的作用,那就是以前的木匠会拿墨乌来渍染墨斗内的线纱,作木工画线之用。
另据宋人周密在《癸辛杂识》中所记,那时甚至还有狡猾奸诈之人,用墨乌来书写契约来行骗,原因是半年之后这种墨迹就会消失。这是因为墨乌中的黑色素其实是一种蛋白质,时间久了就会分解。
最后,我想说一下墨鱼干。因为它是我们家里常年备的渔家干货。
母亲一直认为,墨鱼干是一味滋补良药,每当前一夜我睡晚了,第二天她就会煲上一锅墨鱼干排骨汤。按老辈人的说法,认为熬夜十分伤身,要马上吃墨鱼干来滋补。而且这个汤是凉补的,怎么吃都不会上火,又不油腻,再加上汤汁鲜美,香味浓郁。因此对我来说,这实在是一个食疗妙方。
家乡产妇坐月子,同样有喝墨鱼干汤的,他们认为墨鱼干补血。这是有道理的,因为古人说吃墨鱼“最益妇人”,用它来调理贫血、闭经、催乳等效果非凡。李时珍亦它称为“血分药”。
而现在我菜场上所见的墨鱼,与以前的都不大一样了。更多的像是产自外地的鱿鱼,底部的墨鱼骨变成了一枚硬刺,而不见硬蛸,味道也不能与从前的墨鱼相比。那真正从龙门洋面上捕捞的东海墨鱼已寥若晨星,鱿鱼那墨囊里的墨再也染不黑我们的嘴唇。
今夜,我特别怀念那枚由笔墨袋化成的精灵鱼。
时有风吹,一个独立的非虚构写作者
谈家乡风物,讲老故事,给不起眼的小人物立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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